想象著沒我的日子，你是怎樣的孤獨

——《好久不見》

車子回到鄉鎮招待所時已是傍晚時分，鄉裏唯一的一家醫院在唯一的一家飯店裏訂了飯桌，要給他們醫療隊踐行。

醫護人員對酒很謹慎，凡是有心的都滴酒不沾，尤其是那幾個心外的，手上幹著精細活兒，絕對馬虎不得。

晚上回招待所的路上，於主任叫住了走在最後面的孫擇良，他特意放緩慢腳步，拉著孫擇良落在人群後面。

於主任掏出一根煙噙在嘴裏，朝孫擇良伸伸煙盒：“來一根？”

孫擇良識相地接下一根，並掏出打火機幫於主任點煙。

“吃飯時候我見你怎麽也不喝酒呀？”於主任說，一口白煙從他的口鼻裏飄出。

青白色的煙霧像幽靈一樣，縈繞在於主任和孫擇良之間。

“怕手抖。”孫擇良斂眉垂目如實回答。

“哦......老首長最近身體還行？”於主任又抽一口煙，把手伸到一旁彈煙灰。

“嗯。”孫擇良沈聲回答。

又走幾步，於主任突然停下步子，看著比自己高出大半頭的年輕人，問：“知道為什麽這次院裏點名讓你下來嗎？”

孫擇良點頭。

“那就好。”於主任看著面前的年輕人，語重心長到：“回去後一定要認真對待，這次的名額有你一個。”

可是自己想要嗎？孫擇良抿抿嘴角又眨眨眼，最終緩緩點頭。

他孫擇良今年28歲，畢業於S大學醫學院，醫學碩士學位，成績優異、工作突出，任職一年便獲得參評資格，並通過考試升為主治醫師。

這才過了幾年，院裏就又要給他一個別人費九牛二虎之力也未必能獲得的機會。

自己的工作能力與業績真的這麽好嗎？男人平靜的眸子裏染上一抹冷笑。

回到招待所，同一間屋子的馬聰醫生已經睡下，孫擇良輕手輕腳的洗漱，關了大燈後摸黑爬上自己的床。

標準兩人間的床對他來說有些小，孫擇良微微蜷著腿側身躺著。

“三兒，睡了嗎？”黑暗裏，馬聰醫生低低的問。

“沒有。”孫擇良翻過身來面朝著馬聰這邊。

屋子裏安靜了幾秒，馬聰問：“這次科裏的名額你會爭取嗎？”說完，馬聰短促一笑，聲帶自嘲：“你哪兒用爭取啊，從來都是機會追著你跑的。”

“這也不一定。”孫擇良曲起胳膊，將頭枕在手肘處，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名額我不想爭取……我覺的跟著老溫挺好的，你呢？”

“我就算了。”馬聰的眸色在黑暗裏更加黯淡，“像我這樣的，畢業了能在咱們醫院工作就已經算是祖墳上冒青煙了，哪還敢輕易奢求那些……”

馬聰的語氣有些說不上來的怪異，讓孫擇良忽然想起了那天自己下坑救人時馬聰看著自己的眼神，也是孫擇良看不懂的怪異。

“也不全靠……”孫擇良把被子往身上拉拉，頓了頓，說，“老溫有時候訓我還讓我多向你學習呢，何況附院是國內數一數二的醫院，能在這裏工作的人，哪個手裏沒幾把刷子。”

“是嗎？那你可要好好學了……”靜謐的房間響起馬聰沈沈的笑聲。

孫擇良，你錯了，就拿你和我兩個人來說吧，你現在擁有的資源和條件是我再奮鬥二十年也不一定能企及的。

你知道我們之間的差距有多大嗎？我來告訴你。

你父親是軍區的在職首長，你爺爺是打過仗的退休老司令，你奶奶是老一輩兒的知識分子，你的叔叔和姑姑都在政府機關工作，你根正苗紅有著紅色背景，你從小就條件優沃衣食無憂，可謂不知愁苦。

我們同一批進的附院，同樣被老耿帶的初期，可是後來呢？你被溫尚陳那種高級別的人親自帶著，工作上一路順風順水，住院醫師剛滿一年就破格升任主治。

而我呢？

我父親是農民，爺爺是農民，一家子大大小小都生存在這個社會的最最底層裏，為了讓我念大學，我的四個弟弟妹妹全部輟學，我四弟和你家三胞胎一樣的年紀，你說，你家三胞胎現在是什麽條件？我告訴你，我四弟小學六年級就輟學去人家的水泥廠裏背水泥了！

為了能學到更多的東西，我像孫子一樣任憑上級醫師呼來喚去，我已經那麽那麽努力了，可猛地一擡頭，卻發現前面的跑道上早已沒了你的身影……我經歷的那些你又怎會明白，我才走到今天就已是摸爬滾打鮮血淋漓了。

而你，孫擇良，從始至終都是活在童話裏的王子，完美無憂。

///

下鄉外派回來後，時間過的飛快。

孫擇良剛不知死活地拒絕了院裏給的機會，弟弟妹妹就放了寒假，回來S市爺爺奶奶這邊過年。

他還沒得空和三胞胎坐下來好好聊聊他們高中選擇學校的事，一個新年就又在忙忙碌碌中過去了。

年假剛結束不久，醫院和往常一樣人來人往，碌碌不息生死難料。

骨三科：

“兒科會診，你倆跟我過去一趟。”溫尚陳站在醫生辦公室門口，探頭對裏面的人說。

“嗯。”孫擇良合上病歷，邊站起身邊拍一旁趴在桌子上睡覺的高悅，“兒科會診，哎！”

……

再從兒科出來已經過了下班時間，回骨科的路上，走在前面的溫尚陳時不時擡手看時間。

高悅摸摸鼻子說：“她陸爹已經接到可可了，現在應該在食堂吃飯。”

溫尚陳看一眼高悅，閉著嘴應了一聲“嗯”，隨後對孫擇良說：“明天周末，回去好好休息，我發你郵箱裏的文件記得看，大後天那臺手術你來。”

孫擇良點頭“嗯”了一聲，迎面有同事和三人打照面和溫尚陳打招呼，溫尚陳淺淺笑著同人家回話。

他身後的高悅擡臂聞聞自己身上的白袍袖子，嗯，她好像嗅到了一絲加班的味道......

下班後，孫擇良開著車在路上為晚高峰做貢獻。

工作的時間總是很快，經常是——進手術室時是早上，出手術室時已深夜，可下班後的時間卻總是難熬。

黑色輝騰在擁堵的馬路上慢慢挪動，前面是一輛路虎，孫擇良刻意地與前面保持著超出安全車距一點的距離，手機的某個微信群裏叮咚一聲彈出個消息：

郭別和我鬥嘴天奉：大哥我成功拿下賀氏的三年合約，海客瀛洲1140，晚上八點，出來嗨啊。

前面的路虎往前挪了幾米，孫擇良一只手肘搭在車窗邊緣上，一手扶著方向盤慢慢往前跟，真害怕有車突然加塞。

手機叮叮咚咚連著響好幾聲，他將車子跟上去後斜眼瞥手機屏幕。

加勒比烤串兒：得嘞，大哥您請好吧，找妹子就包弟弟身上。

飛鴻沒有錢：樊演要用來生息。

良民百姓：要一戰到底嗎？槍擦亮些哈，小弟準時圍觀。

加勒比烤串兒：我日，這梗過不去了是吧？二哥呢？@曹胖子 您出來說句公道話呀。

曹胖子：對不起，您艾特的用戶正在開會中，請稍後再說。

加勒比烤串兒：靠，二哥你沒有良心！你不能這樣對我！

樊演隨後發出一張用曹炎生的照片做成的表情包。

瞥一眼圖片，孫擇良的嘴角揚起一抹笑，安靜地看著微信群繼續往上彈消息。

我是班長我最大：我看見我姐在窺屏......

郭別和我鬥嘴天奉：小源子你今兒在家啊！你記得出來。

郭別和我鬥嘴天奉：彤妹子，出來玩兒唄。

內科劉彤：要我去現場觀戰嗎？

加勒比烤串兒：我去，彤彤，你也起哄是吧？

內科劉彤：不敢不敢，四哥在上，小妹豈敢放肆。

飛鴻沒有錢：彤彤你這話就不對了，四哥當然是在上面了。

群裏忽然靜止了一會，尷尬溢出屏幕之前，幾個人開啟了帶著顏色的瘋狂刷屏模式。

直到......

骨三孫擇良：樊演 你片子出來了 帶給你。

我是班長我最大：我去，三哥你終於獻身啦？

曹胖子：小源子別亂說，你三哥還純著呢。

我是班長我最大：嘻嘻嘻，我打錯字了，是現身，不是獻身，三哥饒命。

加勒比烤串兒：怪不得你丫的只能當班長，連字都認不清。

我是班長我最大：三哥，樊演的什麽片子？槍桿子出毛病了？

飛鴻沒有錢：去內科看腎吧（摳鼻摳鼻）

內科劉彤：內科的表示需要轉泌尿。

良民百姓：我去，彤妹子上道兒啊。

加勒比烤串兒：老子只是上次崴腳了去醫院拍CT片子！！三哥，告訴他們老子那個沒毛病！

骨三孫擇良：......

我是班長我最大：樊演，你不能掰我三哥！

飛鴻沒有錢：樊演，你不能掰我三哥！

良民百姓：樊演，你不能掰我三哥！

曹胖子：樊演，你不能掰我三弟！

郭別和我鬥嘴天奉：胖子，保持隊型。

郭別和我鬥嘴天奉：樊演，你不能掰我三哥！

郭天奉和曹炎生是郭氏和奉良生集團的掌舵者，樊演手裏管理著整整一棟百貨商場，張良、錢飛鴻、劉彤 劉 源 姐弟，加上孫擇良，他們哪一個不是別人嘴裏的天之驕子？

但他們也沒什麽，會開玩笑會罵人，會鬥嘴會坑兄弟，一介凡人。

只是他們的酸甜苦辣，很少有人願意去看見。

///

孫擇良平時雖然工作比較忙，但說到底也還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平時休息時也常和大院的那幫兄弟出來玩，只是很少來海客瀛洲。

但怎麽都沒想到會在海客瀛洲遇見趙家欣——她作為服務生給他們的包間上菜品。

包間裏來了不少人，孫擇良坐的位置正好對著服務生入口，趙佳欣剛一進門他就一眼看見她，可趙家欣卻從始至終不曾看他絲毫......

下班後已是淩晨快一點，接趙家欣班的女孩沒有及時來頂替她，結果磨磨蹭蹭的她一直到淩晨兩點才得以下班。

初春的淩晨兩點，凍得人不住的打顫，趙家欣一出來就被寒風撲了個措手不及。

中午來上班時氣溫很高，她穿的比較薄，這會兒冷的沒法說，縮縮脖子，她感覺身上的雞皮疙瘩正一層層的往外冒。

掃一眼面前黑黢黢的夜，趙家欣突然有一股想哭的沖動。

人這一生總有幾件後悔的事，她亦然，只是事到如今不知是否還可以挽救，她一直認為可以的，可以挽救。

所以她勇敢地反對父母，勇敢地只身來到人生地不熟的S市，勇敢地......

只因她的不甘心在這裏，孫擇良在這裏。

卻沒想到的是，原來一切好像為時已晚。

那人是她走到現在的動力，卻沒料到那人手裏有一根針，嘭的一聲，幹脆利落地戳破了裝著她勇氣與向往的氣球。

她跋山涉水來到有陽光的城市，卑微如螻蟻地生活著，暗無天日也不怕，只盼有一朝能再次被陽光照耀。

只是現在，她發現，陽光離她更遠了。

今天，經理特意挑了幾個手腳麻利、長相可以的人指派到1140號包間服務。

1140號包間原本是銘瑕姐的，她抱著手臂站在一旁，酸裏酸氣地問經理：“1140今天來了什麽人啊，還需要你特意下來一趟把我們換了？”

經理似乎沒有什麽心思像往常一樣和銘瑕耍貧嘴，只皺著眉扔下五個字。

“大老板來了。”

一切聲音歸於平靜。

趙家欣心裏激動不已，自己能被安排到1140就說明自己是有這個能力的，手腳麻利，懂規矩，知進退，並且，她只是海客瀛洲裏普通的服務人員，既然得了這個機會，那麽升任領班的事就有望了......

1140不是一般的消費包間，有大老板在，想來裏面的人也都是非富即貴。

趙佳欣偷偷激動了好幾個小時，終於，要上菜了，她懷著忐忑，一路小心翼翼地跟著領班進來包間。

結果入門便看見那個人！

她差點僵在原地，幸好跟在後面的人不著痕跡地推了她一把，反應過來後她腦子裏彈出來的第一個想法就是逃，可腿腳卻是無比沈重。

包間裏的人看起來和普通人無異，衣著普通，相貌平常，他們說說笑笑吃吃喝喝。

送完菜品，退到屏風後面之後，領班的文超動作謹慎地指指那個戴著無框眼鏡的，坐在主位上的男人，說：“那位就是大老板。”

趙家欣和同伴們的目光都偷偷從屏風雕刻花紋的孔縫中看出去，只是，她看的是坐在大老板左手邊的人。

包間裏的人和那個人稱兄道弟，言笑晏晏。

包間裏還有幾個女人，其中最漂亮的那個就坐在那人身邊，他們低低的說悄悄話，他們被人起哄著一起拿起話筒唱情歌，他們，他們看起來郎才女貌，那麽般配......

趙家欣說不清楚自己是什麽感覺，她好像也沒有什麽理由有感覺。

呵，真是諷刺。

……

“胖妞。”

兒時戲謔的稱呼被男人緩緩的吐出口，他的聲音沈穩無波，竟讓人在這寒夜裏覺得溫暖。

夜色裏，一時走神的趙家欣被驚的往後快退兩步，心底霎時一涼——這道聲音是多麽的熟悉啊！

“是我，孫擇良。”男人的身影逐漸靠近，最後停在離她一米五遠的地方。

你看，他連距離都控制的如此得當。

趙家欣苦澀一笑，微微側身背對住路燈，她不想讓他看清楚自己的臉，她怕自己臉上的神情會出賣自己。

“擇良哥？”她拿出驚訝的語氣，努力把他的出現當成偶遇。

朦朧的路燈打在高大的男人身上，他的風衣上落著一層濕寒，可他的眉眼卻是柔和，他說：“走啊，送你回家。”

送她回家？送她回那個與人合租的臟亂的出租屋？

“不......”她下意識地要拒絕。

“太晚了，我送你。”孫擇良搶下她的話，“別跟我逞能，你在這裏工作這麽久，這片是什麽地方你比我清楚。”

他知道？他竟然知道自己在這裏工作了多久？趙家欣緊握著裝在口袋裏的防狼電擊器，最終難堪的點頭，“謝謝你，擇良哥。”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